第26节(2 / 2)

房遗爱说着,便在那个“干”字上添了一竖,变成了“开”。

“然后呢?”李泰紧盯着他。

“然后就要说到吕世衡临死前的那个动作了。”

“什么动作?”

“吕世衡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圣上的佩剑。”

李泰不禁蹙眉:“抓住了父皇的佩剑?!这又是何意?”

房遗爱一笑,指着案上那个“开”:“四郎,你想,若在它的右边加上一把刀,会变成什么字?”说着,未等李泰回答,便在“开”的右边加上了两笔。

李泰定睛一看,案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刑”字。

“天刑?!”

房遗爱点点头:“家父说他当时也想了很久,后来偶然经过宫门,看见带刀甲士开启宫门的情景,顿时就悟出来了——吕世衡临死前的那个动作,就是想告诉圣上,他还有一个‘立刀旁’未及写出。据家父推测,圣上本人,以及知悉此事的其他三位大臣,后来应该也都猜出吕世衡的意思了。”

李泰盯着那个字,越发困惑:“可是,‘天刑’又是何意?”

“这就是咱们接下来该做的事了。”房遗爱道,“家父说,若能破解此二字的全部含义,庶几便可破解《兰亭序》之谜了!”

太极宫甘露殿的东侧,有一座佛光寺,属于宫禁之内的皇家寺院。

辩才被送入宫中之后,自然就安置在了佛光寺。此刻,在佛光寺藏经阁后面一间宁静的禅房中,皇帝李世民与辩才正面对面坐在蒲团上。

辩才已恢复了出家相,身上一袭土黄色的僧衣,光亮的头顶上隐约可见当年受戒时留下的戒疤。他双目低垂,神色沉静,而李世民则是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

“法师,你真打算让朕陪你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天明吗?”

“贫僧不敢。”辩才淡淡答道,“这普天之下,有谁敢让天子陪坐呢?”

“朕现在不是在陪你吗?”

“贫僧方才已经恳求多次,夜深了,请陛下保重龙体,回宫安寝。”

“这是朕第三次来见你了,可你什么问题都不回答,让朕如何安心就寝?”

“陛下的问题,贫僧一无所知,所以回答不了。”

“‘不妄语’是学佛修行的基本五戒之一,连初学佛的居士都能持守,但法师受持比丘的二百五十大戒多年,却还敢当着朕的面打诳语,如何对得起佛陀?”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贫僧并未打诳语。”

“你说你根本不知道《兰亭序》的下落,这就是一句诳语!”

“陛下明鉴,贫僧确实不知。”

李世民冷笑:“好,那咱们暂且不说这个,就说你隐姓埋名在伊阙躲藏这么多年的事吧!你盗用他人身份,冒名顶替,欺骗官府,这不是犯了盗戒和妄语戒吗?你并未正式还俗便娶妻生子,不是犯了淫戒吗?你以在家人身份过俗家生活,饮酒吃肉,不是犯了酒戒吗?此次玄甲卫护送你入京,又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你不是间接犯了杀戒吗?辩才,朕想问你,你五戒全犯,如何当得起朕叫你一声‘法师’?!”

辩才微微一震,半晌才道:“盗用他人身份,乃不得已而为之,贫僧忏悔!但贫僧表面上娶妻生子,实则这么多年一直未与妻子同房,女儿也非贫僧亲生。此外,贫僧十六年来一直茹素,并未饮酒吃肉。如此种种,还望陛下明察!至于此次入京,死了那么多人,贫僧确有罪过,但贫僧并不希望出现这种杀戮,也无力阻止这起惨剧,更何况,贫僧也绝非这一起杀戮和惨剧的始作俑者!”

李世民脸色一沉:“听你的意思,朕才是这个始作俑者?”

“佛法论事,首重发心,若陛下做这些事是为了社稷苍生,非为一己私欲,那么即使陛下真是这个始作俑者,也不能算错。”

李世民闻言,紧绷的表情才松缓下来,道:“法师能这么看,朕心甚慰!既然法师知道朕做这一切是为了社稷苍生,那就不该对朕有所隐瞒。”

辩才叹了口气:“陛下,恕贫僧直言,世间善恶,本就夹杂不清,一利起则一害生!故而老子才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庄子也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朝既然崇道,更应以道家任运自然的无为精神治国,正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躁而多害,静则全真,若一意除恶,势必搅动天下,恐非社稷苍生之福。”

“照你这么说,朕就该眼睁睁看着那些恶势力危害天下、祸乱朝堂了?”

“善恶有报,因果昭然,各人自作还自受。作恶者即使猖獗一时,最终也会自取灭亡,但若陛下以权谋御之,以武力讨之,迫使其铤而走险,则不免尔虞我诈、干戈再起!设若到最后玉石俱焚,岂非得不偿失?道家言‘其国弥大,其主弥静’,又言‘以无事取天下’,皆是此意,还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深长地看着他:“辩才,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朕罢了,是这样吗?”

辩才默然无语。

李世民忽然笑了笑:“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法师对佛道二家的深刻领悟,令人钦佩!若法师不弃,朕明日便下诏,封你为国师,如何?”

辩才淡淡一笑:“多谢陛下美意,但贫僧无德无才,实在不堪此任。”

“你若不想当国师,也可以再次还俗。以你的品德与才学,当个尚书绰绰有余!”李世民盯着他,“法师意下如何?”

辩才又笑笑:“陛下如此抬爱,贫僧诚惶诚恐!但贫僧若真为了名闻利养就放弃个人原则,陛下还会认为贫僧的德才堪任尚书吗?”

“辩才!”李世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世上还没有人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朕!我奉劝你,不要无限度地挑战朕的耐心!朕再给你三天时间,若还不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休怪朕翻脸无情!”

说完,李世民霍然起身,大袖一拂,径直走出了禅房。

辩才一动不动,悄然闭上了双目。

栖凰阁的雅室中,李泰和房遗爱还在低声地说着什么,浑然不觉里间的琴声与歌声都已止息,更没有意识到那个女子已拨开珠帘,悄然走到了他们身旁。

李泰无意间一抬头,顿时吃了一惊,慌忙一把抹掉食案上那几个用酒水写成的字。

房遗爱也是一惊,不悦道:“锦瑟,你好生无礼,没看见我和四郎在说话吗?”

名为锦瑟的女子嫣然一笑:“是啊,二位郎君光顾着说话,视奴家如同无物,奴家也弹得了无意趣,索性不弹了,免得搅扰二位郎君说话。”

李泰直到这时才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心里不由一颤。

只见女子面若桃花,肤如凝脂,长裙曳地,身姿娉婷,一双明眸顾盼生辉、风情万种,却又不失端庄和矜持,整个人非但毫无风尘之气,反而隐隐透着一股冷艳和孤傲。李泰平生见过烟花女子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惊艳脱俗的女子,一时竟看得呆了。

房遗爱闻言,顿时脸色一沉:“锦瑟,你这么说话,可不像你们栖凰阁的待客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