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件事,琏二哥,你觉得老太太在病中,为什么依旧心心念念要将这件事告诉你?”
贾琏脑海中登时“嗡”的一声,神智仿佛陡然清明,伸手重重拍一记脑袋,道:“是呀,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贾母若想对外隐瞒此事,直接称病不见贾琏就是了,为何又都告诉了贾琏。而且她一个病榻上的老太太,竟有这种能力,命人打听了史家其他动向,也一并转述给贾琏知道?许是爱之深责之切,又或是贾母实在不忍心史家二侯自毁全家,想要通过贾琏检举,将这些财产也一并充公,为史鼐史鼎兄弟俩抵减一些罪过?
贾琏再回想老太太当日见自己的情形,好像有些明白了。
“至于琏二哥的第二个顾虑,我倒以为,眼下最紧要的不是旁人怎么说,而是贵府的态度。”石咏很有把握地道,“你以为,史家做的这些事,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朝中无人知道吗?”
贾琏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连忙站起来,冲石咏就拜了下去,说:“茂行,古人有‘一字之师’,你乃是我的‘一言之师’。做哥哥的真要好生谢谢你。否则当真是当局者迷,怎么走都走不出来了。”
这事在石咏看来却很清楚:雍正在藩邸的时候就有粘杆处,而十三阿哥以前手里握有虎符,亦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进行调查的,所以史家在京里四处活动,赠送“年礼”,只怕早就落在了上位者的眼里,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这种隐忍不发,石咏的解读便是:观望一下贾家的态度,尤其是贾家现在看起来仕途最稳的贾琏的态度。如果贾琏态度坚决,那以后一切都好说;但若是贾家什么都不说,昧下这笔钱,闷声大发财,此后便很有可能被毫不留情地清算。
“琏二哥的顾虑,原是人之常情,你纠结的这些,旁人若是原将心比心,也一定能明白。你这就随我来吧!”石咏说。
“去哪里?”贾琏诧异地问。
“自然是去金鱼胡同。”石咏说,“你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咱们之前办的那些产业如何了,总要与怡亲王交个底儿,顺便也将你的苦恼与他老人家说说呗!”
贾琏诧异地道:“现在?”
石咏点头:“现在!琏二哥,你且将此前对我说的,一字不差,都与怡亲王说一遍便是。只不过暂且不要提老太太病中的那些话,也不要分了长房二房,你所说的这些,得是代表贾府的意思才行。”
他认为贾琏现在这般瞻前顾后,内心觉得不妥却又顾虑重重的心态,乃是最真实的贾琏,若是能将这一面展现出来,旁人反而能对他多几分理解。
贾琏登时有些明白了,早先那些纷繁的想法在心内转了转,便决然抬起头,对石咏说:“茂行,咱们走!”
于是两人联袂,一起去了金鱼胡同,拜见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此时刚刚从宫中出来,见到石咏与贾琏这二人,微笑着说:“正好我用饭,怕一人无聊,你们俩便来陪着。”
十三阿哥这般作息,石咏已经习惯了,贾琏却惊讶不已:毕竟十三阿哥如今权柄极大,是雍正最信任的第一人,然而见十三阿哥如此忙碌,到这个点了才能顾上用饭,如此勤政,令人惊叹。他又听石咏说如今京中要员大都都是这样,少不了暗自感慨,果然新帝登基之后,官场是面貌一新了。
于是十三阿哥盘膝坐在炕上,炕桌上放了一碗粳米饭,几样小菜。十三阿哥问了贾琏在山西的情形之后,接着便淡淡地问:“你来寻我,怕也是为了府上的事吧!”
贾琏看一眼石咏,知道被石咏说中了。当下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将史家加厚年礼的事一一说了出来,并且道:“本就是姻亲,因我们府老太太的关系,因此南边送来年礼,府里只当是旧例,便收下了,到入库盘账的时候才发现多了那么些银子,正惶惑无计处,忽听说苏州织造被查出亏空之事,又听说京中另外两处史家也送了这样的‘厚礼’,因此我等心里越发不安,但是史家毕竟是姻亲,况我们老太太年事已高,如今又病着,唯怕万一老人家心里过不去,有个好歹……”
他简单地将贾府的几处顾虑说了,最后道:“下官也是惶惑无计,但记起王爷以前的教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们家里绝没有混淆是非黑白的意思,也愿意谨守本分,只是当真要出面举告自家的姻亲长辈,实在是为难之至,因此来求王爷指点迷津。”
他这番话全是心里话,所以说得极其真诚,没有半点作伪。十三阿哥坐在对面,倒也听得真真的。这位怡亲王一直没作声,只低着头快速将碗里的饭都扒完了,这才放下碗筷,用手巾子擦了擦手,这才好整以暇地问:“府上收下的五万两银,若是入国库,可以冲抵史家的罪过,府上愿献么?”
贾琏没有分毫的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愿意——”
十三阿哥转向他,目光锐利,似乎想要看穿贾琏的内心,寒声问道:“若是说,这五万两银,亦可冲抵贾家当年在织造任上亏欠的五十五万两白银,你又会如何选择?”
十三阿哥这样一问,贾琏背后迅速出了一身透汗,扬起头颤声问道:“敝府……敝府当年,当真有这么多的亏空吗?”他生也晚,长大成人的时候贾氏早就从织造任上退了下来,因此实在是没有想到,贾家自己,竟也有这么多的亏空。
但是十三阿哥目光灼灼,根本不容贾琏细想,逼着他立即给出一个答案。
贾琏一凝神,道:“史家的家资,即便转交我府,也是史家的钱,理应填补史家的亏空。我贾氏欠下的债,理应有我贾家来还。”
说着他一凝神,抬起头对十三阿哥道:“王爷,下官不才,但手里好歹还有几处产业,此前的玻璃厂和织金所,下官手里的股份全部献出,应当就够弥补贾家的亏空。”
石咏在一旁听着也震惊莫名,实在是没想到贾琏有这般魄力,竟敢应承将手中的产业都献出去。织金所上次一下次调集了四十万两现银,再加上它自身的货品,要抵上贾家五十五万两的亏空,应该是绰绰有余。
可问题是:织金所的钱,并不全是织金所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