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在古代纺织品修复处受到的教育,使石咏完全不敢小觑这时代的女性朋友们,知道她们对古代工艺美术发展的贡献被大大低估了,即便有精品传世,也不见于史料,非常不公平。
如英听他说得真诚,不免一喜:“真的?”
“嗯,当然是真心话!”石咏惯不会作伪,所以如英也全看出来了。她当下喜孜孜地捧了盛珠钗的匣子,盈盈起身,冲石咏蹲了一礼,这才转身出去。
少时外头丫鬟们的惊呼声传进东厢:“哎呀,姑爷竟真修得了?”
如英的声音响起:“这还有假不成?”
石咏开始着手收拾工具,他见如英对这一切颇有兴趣,不如将这东厢的工作台也分一半儿给如英,如英若是想做做女红,读读书,写字画画……都可以到这里来,陪他一处。
将这个念头放在一边,石咏忍不住又想起他刚才修理那枝“累丝朝阳五凤挂珠钗”之时,心里总好像有哪里不大对,一直压着。
直到如今他才记起,是因为他无意中联想到了早先郑燮提过的“五凤”。
第239章
石咏因这“五凤”想起了那五凤, 那天见到郑板桥痛心不已,说起世间不公, 他大抵能猜到可能与五凤有些关系。
只是郑燮说五凤已死, 石咏却有些不大相信。
自从那日将东厢开给如英看之后, 那东厢留着“收人”的传言也不攻自破。石咏也是问过红娘, 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大户人家的东西两厢,大多是留着以后娶二房, 或是身边的丫头抬姨娘的时候, 给二房留的院子。
石咏登时便“呵呵”了……别提什么“二房”,他不仅没这胆儿, 也没这心啊!
开了东厢还有第二桩好处, 就是石咏对媳妇儿如英的喜好也多些了解,开始明白如英是个好奇宝宝, 对一切没见过的事物都极感兴趣。自从他那天当着媳妇儿的面开了东厢之后, 就索性将东厢永远向如英敞开, 欢迎如英使用东厢里的一切工具,前提是部分工具的使用必须在他的亲自指导下进行。
在此之后,东厢便真的辟成了他们二人共同的工作室, 有时石咏在此用功, 如英便坐在一旁,或看看账簿,或做做女红,或者干脆发呆, 只看看石咏忙碌,偶尔“请教”石咏一些问题,自己则冒出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倒也给石咏一些启发,开始渐渐了解一二,当代女性朋友们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些工艺美术制品的。
有这样的“红袖添香”,东厢里便日常是一派旖旎风光,不必细说。这日如英便向石咏提起,荣国府下了帖子,邀王氏、石大娘与如英一道过府赴宴,品尝南边送来的瓜果菱角、时令佳肴。荣府在帖子里也提了,荣府家班排了两出新戏,请石家的女眷们一起去听听,因此赴宴的那日,势必要晚归。据石大娘估计,若是能在关城门之前回到外城最好,若是赶不及,她们娘儿几个干脆便在永顺胡同歇一宿,第二天再回来。
石咏无条件支持媳妇儿出门赴宴,他只提起荣府长房的二爷是他的知交好友,如今正在山西做官。此外他也曾听说,荣府的姑娘与年轻媳妇们,大多很有些才情,许是会与如英相投。
如英听了,便安心准备赴荣国府吃席听戏。
石家女眷往荣府去的这日,石咏也接了帖子,帖子却是薛蟠给他捎来的。
“茂行,这你可决计不能错过。‘聚合班’准备了《牡丹亭》的全本,中间还有人……嘿嘿,还有人‘串戏’。”薛蟠诡笑着邀请,“到时候你一看就知道了。”
“串戏”便是身为“票友”的世家子弟自己学戏唱戏过戏瘾、自娱自乐。这还不同于平常自己一时兴起便唱两句,而是斥巨资买行头请人教,花钱请人捧场,甚至打点戏班,让自己能掺在戏班里登台。戏班子往往是个无底洞,有这种癖好的世家公子,若是并无正经营生的,往往是搭上了全部家产也填不满的。
石咏颇爱昆曲,尤其喜欢昆曲的唱腔、演员的身段与多姿多彩的行头,听见薛蟠邀请,有些心动。
但是“聚合班”据说是安郡王在京里捧起来的,这次在朝阳门火神庙唱一天的戏,也是因为安郡王府酬神。安郡王府是八福晋的母族,与八贝勒府的关系千丝万缕,石咏颇有些忌惮,薛蟠却说是不碍的:安郡王府散出来的帖子总有两三百张,到时大家一起聚在火神庙看戏,谁认得谁呀!
薛蟠这边盛情相邀,石咏便点了头,回椿树胡同问过石喻,得知这小子甘愿一人留在家看家,也顺带安心备考。石咏大致放心,嘱咐石海留守椿树胡同,陪着小石喻,自己则出门与薛蟠碰了头,一起过去火神庙。
朝阳门外火神庙附近,果然热闹非凡,高大的戏台早就搭起,坐席外扯起了约一丈来高的帷幔,遮挡住了寻常百姓与闲人的视线;那开场前喧天的锣鼓声,敲得连数里外也能听到。
薛蟠应付这些场面早已自如,带着个小幺儿,与石咏李寿一道,大摇大摆地并肩往里,旁人看他这副衣衫势头,干脆连帖子都未看,直接将人朝里放进。薛蟠当即在前排靠边,寻了个看得清舞台的位置坐下。
旁边立即就有安郡王府的下人上来,奉上茶水,四干果四蜜饯。开戏之前,薛蟠与石咏两人开口闲聊,石咏记起上回甄氏借长明灯座给如英的事,赶紧又道一回谢。薛蟠口中瓜子壳乱飞,“呸”的一口,都吐尽了,极其豪气地一挥手:“这有啥?”
他话音刚落,那边台上锣鼓声突然停了。薛蟠便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一脸的期待。
石咏也颇为期待,毕竟他到这个时空,还当真不曾完整地欣赏过完整的戏曲全本。然而今日演的,却也不是真的“全本”。《牡丹亭》有五十五出,将全本演出需要三天,因此时下流行的乃是“小全本”,搁后世便是“精编版”,将唱腔美、剧情关键的几出都演了,故事一样大致是完整的。
锣鼓一停,先是班主上来叩谢安郡王,言明今日之戏乃是安郡王府点来的酬神之作,并谢过众看官前来捧场。这班主本人亦功力不凡,他话尚未完,悠扬的曲声已经响起,似是乐师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奏乐了。班主最后一句立即改成了唱腔,端的是中气十足,那宏亮的嗓音远远地送了出去,余音绕梁,惹起一片彩声。这日的大戏便精彩开场了。
在《牡丹亭》折子戏开始之前,先是串戏的票友出演一场《夜奔》。
俗语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倒也真不是说那两出戏文有诲淫诲盗之嫌,而是说着两出戏对于各自的生角与旦角而言,都是最难的戏,既要讲究唱功,又讲究身段做工,难度非常高。
台上那名“林冲”,却演得非常传神,甚至连石咏这样的外行都听住了。薛蟠在石咏身旁,则自始至终露着兴奋,一待那“林冲”最后一个音唱完,薛蟠已经一跃而起,拼命鼓掌,高声道:“小柳儿,好啊!”
这“林冲”的表演确实无懈可击,一时戏台子跟前彩声雷动。
唯有石咏听见那声“小柳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想今夜他莫不是要见证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吧!
然而薛蟠却一脸坦然,站着拼命鼓掌,台上“林冲”也听见了他这边的彩神,微微偏过身,以林冲的姿态团团作揖,朝薛蟠这边行了一礼。薛蟠便自豪地掉过脸,道:“湘莲是我好兄弟!”
石咏:……
他猜到了台上的人是柳湘莲,可是却没猜到薛蟠与这位这时早已冰释前嫌,成为好兄弟了。如今看他们二人台上台下互动,看着就是极要好的朋友,但是在此之前,薛蟠有没有被柳湘莲“暴打”,他此前出京是不是也是为了避开这位,石咏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他应当是直接跳过了红楼剧本的一小段剧情。但这段剧情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石咏扭头望望薛蟠,觉得他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去证实。
一时柳湘莲下台,那边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生角与旦角上来,《牡丹亭》的曲目正式开始。
薛蟠好动话多,当即告诉石咏:“回头《游园惊梦》那一出还会是串戏的小生与花旦,回头再教你见识一回小柳儿的唱功!”
果然,唱了两出之后是《惊梦》,石咏凝神细看,果然见小生与花旦已是换过了人物。那小生英气十足,虽然上了妆,依稀可见是柳湘莲,然而另一边那花旦的唱腔清丽,扮相柔美。连石咏也不得不承认,那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天生适合唱昆曲旦角的人物。
薛蟠就着旦角的唱腔,一面轻哼着一面打着拍子,偶一回头,发现石咏已经皱紧了眉头。薛蟠伸手推推石咏的肩膀,小声问:“兄弟,兄弟……”
石咏此刻正紧紧盯着那名小旦的面孔,眉头越皱越紧,薛蟠叫他,他几乎不曾听见。一时生旦两角相依相偎,卿卿我我去了,彼时旦角一人出来。薛蟠“滋溜”起身,说:“我去后台去看小柳儿去!”说着就寻了往后台去的路径。
石咏没开腔,竟也默默起身,紧紧跟在薛蟠后面。两人一起来到后台。
这时候生角柳湘莲刚刚从戏台上下来,见到薛蟠,热情地招呼一声:“文起兄!”只是他招呼的方式有些特别,乃是一拳正冲着薛蟠的鼻尖捶过来。薛蟠见怪不怪,赶紧往石咏身边一避,柳湘莲那一拳便险些捶在石咏肩头,总算及时刹住了,改伸出手指,掸了掸石咏肩上的衣服。薛蟠从石咏背后冒个头,嘿嘿笑着,似乎在说:还好我躲得快。
两人打招呼的这种“特殊”方式,似乎足以证明,两人有可能是“不打不相识”。
薛蟠躲过柳湘莲的见面好礼之后,立即亲亲热热地拉着柳湘莲到后台一边说话去了。石咏则皱着眉,望着刚刚“串戏”的那名旦角。他从戏台上下来,正敛着眸,低眉顺眼地随着戏班的人去卸妆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