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诚忠没有想到他年纪小小的,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时有几分刮目相看,再一回想他方才追着继子打的那股不要命的狠劲,隐隐有几分欣赏。
血性男儿当如是!
眼角余光瞄到被揍得满身伤的继子,他的眼中有些心疼,但也有几分失望。
无论他如何悉心教导,这孩子骨子里流的终究还是属于他生父的文人之血。
“放开我,放开我!!”贺绍廷挣扎了几下,可对方那双手却如同铁钳一般,让他根本挣不动哪怕分毫。
杜诚忠冷笑:“你是哪来的混小子?竟然敢当街出手伤人,小小年纪如此狠毒,你爹娘是如何教你的?!”
“父亲,是他,就是他把孩儿打伤的,你一定要替孩儿报仇!”冯维亮一见来了救星,连忙过来,又愤怒又委屈地道。
见继子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身上的衣裳也被扯破了几处,杜诚忠皱眉,手上一用力,贺绍廷没忍住便痛哼出声。
“今日本将军便代你父母好好教训你,也好让你知道行事猖狂狠毒的下场!”他冷笑,手上再一用力,贺绍廷脸色惨白,冷汗一滴一滴地从他额上掉落,可他硬是死死咬紧牙关,不肯再哼半个字。
杜诚忠见状更恼:“好一个嘴硬的倔强小子,你若是开口求饶,本将军便饶你一命,否则,本将军教你血溅这十里长街!”
话音刚落手上力度再加深了几分。
贺绍廷感觉自己的双臂快被扭断了,痛得他大汗淋漓,下唇更是被他咬得渗出了血丝,可始终没有再发一语。
杜诚忠愈发恼了,存心给他一个教训,正想再用力,跟随身边的护卫拿着一个掉落地上的包袱过来,低声道:“将军手下留情,这孩子许是有些来头。”
杜诚忠手中动作一顿,询问的目光便投向他。
护卫指着包袱上的一个标记道:“这是吏部尚书纪渊府上之物。”
杜诚忠蹙眉,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便松了几分。
冯维亮一见便急了,大声道:“父亲,他不是纪大人府上的人,他是当年在河安府时对你出言不逊的那小子。”
杜诚忠怔了怔,力度一转,便将贺绍廷转了过来面对自己,细细一打量,见这小子五官确是与当年那个质问自己的孩子有几分相似。
只如今这孩子脸上带伤,又事隔将近两年,他一时也不太能确定。
“若是如此,这孩子应是与新任吏部考功员外郎的唐松年一家关系匪浅,将军也不宜……”护卫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无论是纪渊还是唐松年,都不是如今的镇远将军府所能挑衅的。将军早前支持废太子时便是站错了队,新帝不追究,可也没有起用,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实不宜再因小事与人结怨。
杜诚忠亦非蠢人,一想便明白了。
新帝本人便是战功彪炳的出色将领,手下更是人才济济,比他出色的更不知有多少,他当年便是因为在新帝麾下难以出头,这才转投了废太子阵营,慢慢地闯出了一片天地。
可废太子倒台,他虽没有被牵连,可处境到底尴尬。论治国理政,不及纪渊韦良等一直追随新帝的臣下,更是远不及废太子曾经的谋士邱仲;论征战沙场,新帝麾下数得出名头的大将,哪个都不比他差。
低不成高不就,便是如今镇远将军府最真实的写照。
那唐松年虽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可他背后有纪渊,如今明显又是入了新帝眼的,他自然不好与他对上。
想到这,他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
“父亲!”冯维亮不甘心,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贺绍廷夺回了自己的包袱,满目仇恨地瞪了他们一眼,这才抱着包袱一拐一拐地离开。
杜诚忠被那充满怨恨的眼神瞪得一愣,怔怔地望着那个瘦弱却又倔强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视线里。
身上带了伤,贺绍廷没有直接回家,也不敢到纪府去送东西,拖着受伤的身体到了城中某条清澈的小溪旁,将包袱放在干净的圆石上,艰难地蹲下身子,挽高衣袖慢慢清洗身上的伤口。
水中清晰地倒映出一张青肿的脸,贺绍廷低着头,慢慢地抬起左手,艰难地想去够溪水,可左肩胛处一阵剧痛,他的手抖了抖,再也探不下去了。
真没用,这点儿伤有什么要紧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忍着剧痛硬是把左手伸进了溪水,手掌作勺,舀了水缓缓地洒在右臂的伤口上。
那条瘦弱白净的手臂此刻青一块红一块,有一处的皮都被磨破了,血丝从中渗了出来,清水滴在上面,一阵痛楚袭来,他用力一咬唇瓣,将那闷哼之声又给咽了下去。
他就这样一声也不吭,动作缓慢地一点一点将伤口洗干净。
‘啪哒’一下细微响声,有泪水砸落他右臂伤口处。他仿若未觉,仍旧认真地舀水洗伤口。
‘啪哒啪哒’,又有两滴泪水从他眼眶滚落,瞬间迷糊了他的视线。可他仿佛没有察觉,吸吸鼻子,机械又木然地继续手中动作。
‘啪哒啪哒啪哒’,泪水越来越多,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砸落手背,有几滴溅入伤口处,混着血迹沿着手背滑落,再滴落溪水当中,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他终于停下了洗伤口的动作,艰难地抬起右手,缓缓地抹去眼中泪水,而后再动作僵硬地开始清洗左手的伤。
‘啪哒啪哒’,又有豆大的泪珠掉落,这一回,他的动作却不见半分停顿,任由那泪水一滴一滴掉落,一直到彻底把伤口清洗干净。
他慢慢地从怀里掏出表姐给他做的帕子,用水打湿,再一点一点地清醒脸上的伤,末了,才抹了一把眼。
不重要,没什么重要的,他姓贺,这辈子都只会姓贺。他有爹爹,他叫贺炳鹏,虽然喝醉酒了会打人,可他还是他的爹爹,把他养大的爹爹。
他以前有祖母、有娘亲、有姨母,现在也有姑母、有表姐,他不是没有人疼爱,没有人关心。
最后,他把拧干了水的帕子收好,抱着那只包袱艰难地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往纪府方向走去。
贺娘子等了又等,都不见内侄把她做好的被面送来,顿时便坐不住了。
那孩子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心中担忧,干脆便告了假,急急忙忙地往临时租住的家走去。
哪知才走过一条巷子,迎面便见到贺绍廷一拐一拐的身影。她大吃一惊,匆匆赶上去:“廷哥儿,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贺绍廷没有回答,反而歉意地道:“对不住,姑母,我来晚了。东西姐姐都放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