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主中原七十余年來,虽然每一任皇帝都在极力地确保蒙古人的“独特”与“高贵”,但是在事实上,整个蒙古民族在迅速被同化,却是谁也逆转不了的趋势,今夜在场众人,包括妥欢帖木儿这个皇帝,提起草原上那些古老的神怪传说,恐怕都会觉得陌生,而提起一千五百多年前楚汉争霸期间的诸多典故,却个个都如数家珍。
当年西楚雄兵威甲天下,汉高祖刘邦自觉不能力敌,就联合各方力量,一道谋楚,封远道來投的执戟郎中韩信为大将军,用王爵和领地收买支持项羽的其他诸侯,令后者不断倒向自己,最后亥下一战,终于逼死了项羽,奠定了两汉四百余年基业。
而取得江山之后,刘邦就迅速翻脸,将韩信、英布、彭越等人尽数铲除,将其他异姓诸王杀得杀,废得废,最终把当初舍弃的土地和权利都收了回來。
如今大元朝所面临的形势,与当初刘邦所在汉国的形势何其相似,朱屠户一样是兵威甲于天下却不得豪杰之心,朝廷一样是沒有能力单独面对敌人,必须向外合纵连横,而其他红巾群雄,则同样是争鼎无望,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只要大元朝廷肯放下身段,像当初刘邦对待韩信、英布、彭越等人那样许给国土和显爵,未必就不能令红巾群雄迅速站在自己的这一边,而只要先灭掉了朱屠户这个最大的敌人,其余红巾诸侯就都不足为虑,朝廷可以徐徐图之,分而制之,早晚有将先前舍弃的东西,连本带利全都收回來的那一天。
“那,那刘福通、张士诚等辈,可,可都视我蒙古为异族。”半晌之后,丞相哈麻用力吸了口气,不甘心地提醒。
红巾贼之所以能够蔓延得这么快,在蒙元君臣看來,其中非常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提出了“驱逐鞑虏”这一极具蛊惑性的口号,而投靠朝廷,转身去对付朱屠户,则会令许多豪杰失去道义上根基,进而受到其各自麾下将士和百姓的唾弃。
“当年许衡有云,夷狄入华夏则华夏。”桑哥失里的反应非常迅速,想都不想就给出了应对方案,“天下读书人都为孔子门生,而孔家却在四十年前,受我大元皇恩,重新得正衍圣公之位,此外,朱屠户沉迷平等之梦,重草民而轻豪杰,而我大元,却愿与豪杰名士共治天下,两相比较,支持谁更为有利,红巾诸贼理当一目了然。”
在场君臣闻听,眼睛愈发明亮,瞳孔当中,简直要冒出冰冷的寒光來。
沒错,红巾贼造反的时候,的确都采用了“驱逐鞑虏”这一煽动性的口号,但口号不能当饭吃,怎么样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最终还是要看现实。
现实中,朱屠户试图建立起來的是一个人和人之间无分高低贵贱的上古之治,一旦其获得成功,红巾群雄不仅从中捞不到足够的好处,想保住现在的地位和权力都难比登天,而大元朝,却正好与朱屠户那边相反,会尊重每一位有本事的豪杰,尊重每一位替他摇旗呐喊的士大夫,可以将皇权给他们共享,大伙一道來统治全天下的草民。
已经尝过的权力滋味的群雄,怎么可能甘心放弃,他们肯定要抗争到底,即便不在明面上争,暗地里也会全力以赴,这一点在朱屠户推出他的平等之约时,已经无法挽回,其他恩怨和冲突,都可以暂且靠后,所以,从长远來看,大元朝与红巾群贼,才该是天然的盟友,而朱屠户,则是全天下人上人的死敌。
“可,可万一朱屠户恼羞成怒,明年,明年断绝与朝廷这边的商贸往來,京畿各路今年秋天才开辟的牧场,岂不要白白荒废,各家庄园刚刚购买的纺车,岂不也要被束之高阁。”实在被逼得沒办法,哈麻不得不将自己最关心,也最不便公开的问題抛了出來,以期能唤起在场同僚的警醒。
与淮扬做买卖的收益,朝中群臣或多或少都有分润,上百万斤羊毛的收购合同,大多数也被当朝重臣名下的田庄和牧场瓜分,至于由启皇后带领六指郭恕等人开发出來的新式人力纺车,如今更卖得到处都是,万一南北贸易切断,羊毛和纱线就会无人问津,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小家小户,就要失去生计,铤而走险。
所以惹恼了朱屠户,最可怕的不是发生战争,而是战争导致南北贸易中断,从奇皇后往下,一至到京畿附近的普通百姓,谁得利益都要蒙受损失,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然而这个问題,依旧沒难住胸有成竹的桑哥失里,只见他轻轻拱了下手,笑着向哈麻请教,“敢问丞相,朱屠户麾下的第二军团攻入建德路之时,南北贸易可曾断绝。”
“这,当然沒有。”哈麻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铁青着脸摇头。
早知道哈麻会如此回答,桑哥笑了笑,再度轻轻拱手,“那朱屠户麾下第三军团,与骠骑大将军杨完者在山区血战时,朝廷可曾封锁运河,以为杨大将军张目。”
无论年龄还是官场经验,他都远不及哈麻,然而两个问題抛出之后,却彻底掌握了场上的主动,逼得大元朝丞相哈麻额头见汗,嘴唇发黑,双手不断摇晃着后退,“沒,当然也沒有,朝廷这两年岁入不及支出的一半儿,这一点,想必你也非常清楚,若是切断了运河,不准商船往來,后果绝非你我所能承担得起。”
“这就对了么。”桑哥失里得意洋洋地点头,然后翘着下巴,目光扫视全场,“陛下,诸位前辈同僚,朱屠户纵兵劫掠江浙,而朝廷却不肯切断运河,切断双方贸易往來,这是为何,无他,舍不得财税之利尔,敢问光是朝廷从双方贸易中获利,朱屠户那边就一直赔本赚吆喝么,显然不可能,居晚辈所知,朱屠户那边,对商贸之利的依仗更深,所以,只要双方沒再度陈兵黄河,恐怕运河上的商船往來就不会断,而晚辈先前所献之策,朝廷却只需要出一道圣旨,公然诏告天下便可,无需出一兵一卒,亦无须出任何钱粮。”
“嘶,,。”在场众权臣们,除了面如土色的哈麻之外,全都一边两眼放光,一边用力吸气。
只要商路不断,他们自家利益就沒有什么损失,毕竟朱屠户把羊毛买走,也是为了纺线织布,不会屯在仓库里任凭其烂掉,而只要羊毛面料继续像眼下这般热销,那商贩之国淮扬,就绝不会主动停止生产,进而拒绝从北方购买羊毛。
“善,大善。”就在大伙对桑哥失里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的当口,御案之后,又传來了妥欢帖木儿的拍案赞叹之声。
贸易中断不中断无所谓,作为大元天子,他可以再想其他办法來充实国库,失之桑榆,收之东篱,他更在乎的是,桑哥失里先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朝廷无须出一兵一卒,亦无须出任何钱粮。
“若能凭一纸诏书安定天下,朕何乐而不为,桑哥失里,这道诏书就由你來拟,拟好之后,朕立刻用印,然后转付有司颁行天下,丞相、御史、太尉,你们三个不必再迟疑,反正即便此计最终失败,对朝廷來说,也沒什么实际损失。”一边用手兴奋地拍打着桌案,他一边大声说道,根本不准备再听到任何反对之声。
“微臣愿为陛下捉刀。”桑哥失里立刻屈膝跪倒,欣然领命。
“臣,臣等遵命。”哈麻、汪家奴、月阔察儿等人不敢再提异议,纷纷躬身回应。
“汪家奴,你养了个好儿子。”因为长期修炼演蝶儿秘法的缘故,妥欢帖木儿一旦兴奋起來,情绪就很难恢复平静,手扶御案再度扫了几眼鬓发斑白的一干老臣,他发现站在大伙身旁的桑哥失里,是别样的年轻有为,“无论此计是否奏效,至少,朕看到了他的一片赤胆忠心,如此少年才俊,朕不能不用,朴不花,你也替朕拟旨,从明天起,桑哥失里入中书省,为中书省事参议,辅佐哈麻,掌管天下钱粮,其弟天昊,宝童,入宫为怯薛,伴太子读书习武。”
“谢陛下隆恩。”侍御史汪家奴喜出望外,先前心中因为有肯能得罪哈麻而产生的担忧,瞬间一扫而空。
参议中书省事虽然才是正四品官,远不如他这个侍御史,但位置却非常关键,非但可以随时参与朝政决策,同时还负责监督六部运转,管辖军国重事的预算,而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入宫陪太子读书习武,则等于皇帝对汪家下一代的富贵也做出了保证,可以预计,今后二十年内,只要大元朝国祚不衰,汪家就富贵绵长。
他这般喜不自胜,丞相哈麻心里,却是五味陈杂,身为百官之首,自己对于日益发展壮大的淮扬反贼,无计可施,而一个后生晚辈桑哥失里,却能将妙计信手拈來,举重若轻,今晚过后,在皇帝和诸位同僚眼里,他的小心谨慎,全成了昏庸糊涂,而汪家奴的儿子,他曾经大为推崇的桑格失里,却成了锐意进取,聪明果决的后起之秀。
有这样一个后起之秀在,恐怕自己先前预料的结局,会比原先大为提前了,而曾经与自己共同进退的汪家奴,想必也找到了更好的选择,再也不用唯自己马首是瞻。
想到这儿,哈麻的心中,不觉一阵阵发冷,两眼望着正在兴头上的妥欢帖木儿和桑哥失里二人,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第八十七章 抉择 上
右丞相乃大元百官之,桑哥失里和汪家奴父子的迅崛起,主要分权对象也是哈麻,所以,既然连哈麻自己都不愿意计较,其他文武重臣,如左相定柱、太尉月阔察儿以及哈麻的妹夫秃鲁帖木儿等人,也都沒必要故意跟妥欢帖木儿的对着干,于是乎,桑哥失里的“绝计”,迅就被付诸实施,大元朝中书省、枢密院以及相关各部门迅行动了起來,以前所未有的利落,将妥欢帖木儿的圣旨,贴遍了蒙元朝廷所控制区域内的每座城池。
“明君”和“能臣”的设想非常完美,只是圣旨被诏告天下之后,收到的结果却不太理想,妥欢帖木儿和桑哥失里两个期待中的,刘福通、朱重八、彭和尚、赵普朗等人倒戈來投的情况,迟迟沒有出现,倒是流窜于中书、陕西、甘肃和云南等地的一些打着红巾军旗号的土匪草寇,都纷纷宣布“奉诏勤王”,而其中最大的一伙,规模才五万上下,其中能提刀上阵的青壮不足一万,其余全都是老弱病残。
很显然,这些人是现自家地盘距离朱屠户很远,无论怎么叫嚣都沒有危险,所以才趁机出來捡现成便宜,而只要他们接受的招安,蒙元朝廷和地方官府按照白纸黑字的诏书,就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他们对各自所控制地盘的合法统治权,并且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再也不能派兵去征剿,任由他们从先前的奄奄一息的边缘上,慢慢恢复实力,死灰复燃。
“千金买马骨而已,他们既然肯奉诏,朕又何必苛求太多,搠思监,明日起,你代朕去巡视來归群雄,核实其麾下兵马的真实数量,铠甲兵器装备情况,以及这些人的具体才能,酌情授官,若有切实可用之兵,则酌情整理之,自成一军,补给、粮饷,皆照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人旧例。”心里明白自己行事又莽撞了,但是妥欢帖木儿却不愿意着手补救,相反,他干脆将错就错,派遣枢密院知事搠思监去收编新降各路土匪流寇,以备将來之需。
“是。”枢密院知事搠思监与哈麻等人一同斗垮了脱脱之后,却沒得到足够的分润,这两年日子正过得委屈,此刻听妥欢帖木儿将领兵的机会直接赐给了自己,无法不喜出望外,当即,出列跪倒,大声领命。
“桑哥失里,你从御史台中,找几个胆大忠心的汉臣,派他们去出使红巾各部,当面明示朕的求贤若渴之心。”成功地给哈麻又树立了一个劲敌,妥欢帖木儿再接再厉,继续公开表明对桑哥失里的支持。
“微臣愿意亲自前往汴梁走一遭。”桑哥失里也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绝杀妙计,居然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咬着呀,躬身回应。
“这”妥欢帖木儿心中原本对桑哥失里已经有些失望,在对方躬身下去的那一瞬间,却又再度瞪圆了眼睛,刮目相看,“爱卿,你,你又不是汉人,那刘福通狼子野心,万一他”
要知道,眼下盘踞在汴梁的刘福通、韩林儿部,是除了朱屠户之外,第二具进攻性的势力,并且刘福通可不像朱屠户那样假道学,讲究什么两国交战不杀來使的规矩,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妥当惹恼了他,桑哥失里恐怕就沒有机会再活着回來。
然而,桑哥失里却是豪气干云,根本不待妥欢帖木儿把拒绝的话说完,就再度躬下了身体,“陛下对微臣有知遇提拔之恩,臣正愁无以为报,此行若能说得刘福通來降,微臣纵然粉身碎骨,又何足惜,此行即便不能说得刘贼倒戈,微臣亦可以借助手下随从,送回汴梁那边的详实情报,若能让朝廷今后在剿贼的时候知己知彼,微臣纵死,亦死得其所。”
“这,这”妥欢帖木儿瞪圆的眼睛里,隐隐涌起了几分泪光,这就是我大元的少年才俊,勇于担当,为国而不惜身,相比之下,脱脱、哈麻之流,哪个不是行将就木,贪生怕死,。
想到此处,他断然拍案,“也罢,你去,朕在大都城里为你祈福,若是你能成功归來,朕必不惜平章之位,若是你此番,此番舍生取义,朕,朕亦不会负你一腔热血,必让你的两个弟弟,还有你刚刚两岁的儿子,富贵终生。”
“谢陛下,微臣这就去挑选人手,持节出使,为陛下招揽群雄。”听妥欢帖木儿说得激动,桑哥失里也红着眼镜,跪倒叩头,然后站起身來,再拜,三拜,昂出门,义无反顾。
君臣两个都悲壮到了如此地步,哈麻原本预先安排下的一些针对桑哥失里的手段,就全都成了昏招、败招,沒等出就宣告胎死腹中,而妥欢帖木儿也不准备给群臣们太多的“擎肘”机会,草草过问了几句东南方向的战事,就宣布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