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天到场的人,与设想中相比,差距实在太大了些,即便加上各自的奴仆,都不及预期的百分之一,这点数量,恐怕沒等靠近朱屠户的马车,就被那群黑衣人给杀得溃不成军,就像鸡蛋投入的大海,根本掀不起任何浪花來。
“再,再等等,郑某,郑某并非临难惜身,而是,而是时机,时机还不妥当。”老儒郑玉心里的想法与王翰差不多,听后者说得有气无力,便结结巴巴地补充。
“嗯,。”伯颜守中的脸色迅速变冷,皱了皱眉,咆哮般说道,“尔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天下儒林,都跟着朱贼去复古么,那我等的血,还有什么意义,你们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带着僮仆先走一步,明年此时,还请诸君到伯颜坟头告知结果。”
说罢,冲着郑玉等人撇了撇嘴,转身就要往楼下走,其他几个儒林翘楚见此,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进退两难,正犹豫着是不是拉伯颜守中一把的时候,忽然间,就听到窗口的僮仆们大声喊道:“看,快看,有人拦车喊冤。”
“麻烦了,这下麻烦大了,看那朱屠户接还是不接。”
“娘们,还是个娘们,这小娘皮,胆子真够大,差点就被马车给撞死。”
“岂止胆子大,时机选得也好,就趁着黑衣人一转身的功夫就冲进去了。”
“看那朱屠户怎么办。”
“看那朱屠户敢不敢接状子。”
众人闻听,立刻就就找到了理由,快走几步,拉住伯颜手中,带着后者一并扑向窗口,“先稍安勿躁,看那朱屠户的马车到底停不停下來。”
只见原本在道路两旁维持秩序的黑衣人,纷纷扑过去几个,架起拦车喊冤的女子,拔腿就走,然而那女子也是豁出去一死,双腿拖在地面上,奋力挣扎,仰起的嘴巴在半空中开开合合,分明是在大声喊冤。
忽然间,几个黑衣人停住了脚步,将女子缓缓放下。
紧跟着,最前面的那辆马车的车门就被人从里边拉开,一个铁塔般的黑脸络腮胡子,一个黄脸壮汉和另外一个古铜色脸膛沒有留胡须,身躯和黑脸络腮胡子一样魁梧的年青人相继跳下了马车。
“是姓胡的叛贼、徐车夫和朱屠户。”另外一扇窗口,儒生的奴仆们低声窃窃私语,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崇拜。
老儒郑玉、王翰还有儒林翘楚伯颜守中三个,则呆立于窗口,牙齿不停地上下撞击,第二军团都指挥使胡大海、近卫旅长徐洪三和淮扬大总管朱重九,三个大伙每每提起來就骂不绝口的家伙,如今就在他们脚下不远处的街道上,伸手可及。
只要他们纵身朝外一跃,绝对能将热血溅在三人的脸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几个却谁都失去了动弹能力,只是挤在窗口,听着自己的牙关不断打战,“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片牙齿撞击声中,老儒郑玉看见朱重九、徐洪三和胡大海三人朝喊冤的女子走去,周围的百姓则像泥塑木雕般个个呆立在那里,不敢稍微移动一下脖颈,胡大海问了几句话,那个女子回了几句,但周围的喊声太嘈杂,郑玉努力听,却什么都沒听见,随即,他看到朱屠户上前半步,试图从地上搀扶起那个喊冤的女子,或者接过她的诉状,紧跟着,他就看到有寒光一闪,。
“啊,,。”郑玉、伯颜守中、王翰三人齐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直奔朱屠户的小腹,然后,就看见胡大海奋力推开了朱屠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刀光,朱屠户则飞起一脚,将刺客踢上了天空。
呼,,,不知为什么,郑玉觉得自己紧紧提在嗓子眼的心脏,迅速回落,丝毫不为刺客失手而感到惋惜,相反,却觉得肩头如释重负。
“小心头上窗口。”紧跟着,他又听年王翰在自己耳畔高声大喊,随即,对面的窗口火光闪烁,“呯,呯,呯。”数声火铳接连响起,胡大海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朱屠户,但是他胸口很快就冒起红烟,朱屠户试图抱住胡大海,徐洪三试图挡在朱屠户身前,周围的士兵主动冲过去,排成人墙,而对面窗口的火铳声,却仿佛有魔鬼相助般,络绎不绝。
朱屠户胸口处也飘起了红烟,与胡大海一道倒了下去,近卫旅的士兵们发了疯般用身体将朱屠户、胡大海和徐洪三等人死死挡在了身下,另外一波士兵跳下战马,冲着对面的窗口举起了火枪,“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射击声响成了一片。
周围的百姓惨叫着跑动,更多的士兵冲过來,将街头围城一个大疙瘩,朱屠户不知道是死是活,胡大海也生死未卜,老儒郑玉、王翰等人贴着窗口,软软栽倒,这一刻,他们从彼此的脸上,沒看到任何喜悦。
第三十一章 文明 上
半空中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屏幕。
屏幕上,无数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來回跑动,他们耕田织布,捕鱼养猪,日子过得快乐而又富足。
不远处的屏幕角落,冒起了一股浓烟,有群骑着战马的辫子兵冲进了村子,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
村民们拿起门闩和锄头抵抗,然而职业农夫,无论如何都不是职业强盗的对手,很快,成年男子就被砍杀殆尽,只剩下妇女和不及车轮高的婴儿,跪在血泊中哀哭。
“别哭了,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一个袍子上绣着仙鹤的官员粉墨登场,手捧圣旨,对着血泊中的孤儿寡母开始宣读,其文章写得极尽晦涩繁杂之能事,但归结起來无外乎两句话,我大清乃奉天命吊民伐罪,凡是活着的人都要叩谢皇恩浩荡。
“畜生,你就不怕遗臭万年。”朱重九忍无可忍,指着屏幕里的鹤袍官员大声唾骂。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也跳进了屏幕中,而那身穿绣鹤官袍的老儒则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哈哈大笑:“少年人,你也忒幼稚,洪某岂会遗臭万年,洪某跟你赌,用不了五百年,后人就得对洪某的功劳大书特书。”
朱重九大怒,拔出杀猪刀对天而剁,然而他却扑了一个空,身体迅速被狂风吹起,飘飘荡荡,转眼就來到了数百年后。
沧海桑田。
一座高耸入云的牌楼下,数座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几个地方官员笑呵呵地來到牌楼旁,亲手揭开上面的红绸。
红绸如血浆般从石头牌匾上滑落,“洪承畴纪念园”六个大字,耀眼夺目,(注1)
朱重九发现自己的血开始变冷,握在手里的杀猪刀突然间也变得重逾万斤,提着一把尖刀,他孤零零地走在黑白两色的世界里,看着无数辫子兵烧掉书籍,拆毁书院,将农田踩成荒野,将亭台楼阁化作瓦砾堆
他们哈哈大笑着杀死男人,拖走女人,砍到老人,踩翻幼儿,他们一个个得意洋洋,乐此不疲。
而那些反抗者,则在被他们杀死之后,再与尸体上挂起一块块木牌,暴徒、恶棍、愚民、**、小人得志
“民贼相混,玉石难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一群辫子兵,在刚刚攻克的城墙上,堂而皇之地贴出杀人告示。
数十年后,另外一个梳着辫子的高官,将此文告用墨汁抹掉,然后在旁边大笔一挥,“蜀人尽被张贼献忠所屠,十不存一。”
文官刚刚放下笔。
门外,跑过一队高头大马。
“施琅大将军得胜还朝。”有人骑在马背上扯开嗓子大喊。
一名又矮又胖,奇丑无比的家伙,在骑兵的簇拥下,志得意满,他的马尾巴后,则拖着数以万计死不瞑目的尸体。
尸体拖过洪承畴的纪念馆,无数当地官员焚香礼敬,须臾,另外一座更漂亮的纪念园在白骨上建了起來,上面浓墨重彩地书写着,施琅大将军功耀千古
“畜生,禽兽。”朱重九举刀上前拼命,胳膊却被数名身穿长衫,鼻子上架着眼镜的学究们用书本挡得死死,“你这是狭隘民族主义。”学究们义正词严,却压根儿沒注意到,自己的双脚,就踩在祖先的尸骨上,而那些尸骨,则瞪着大大眼睛,缓缓坐起來,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天旋地转,沧海桑田迅速变幻,一个身穿长衫看起來非常有学问的家伙,侃侃而谈:“各位都是朋友,已往的事不必谈了,既往譬如昨日死,今日当如今日生,各位愿意当汉奸的,留在北平,我潘毓桂保护他,不愿当汉奸的,自己小心,战,是肯定沒指望的,日本文明,先进于中国十倍,所以华北各地如今最佳的出路,就是接受日本人的治理,学习先进文明,这不是卖国,而是爱国也,因为爱之深,所以才卖之急,以免战事蔓延,祸及生民”
还沒等朱重九來得及愤怒,又一个身穿西装的老学者站了起來,大声宣告:“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既不先进,又不民主,如此之国,怎么值得大伙去爱,值此之际,我们应该毫无保留地接受西方文明,哪怕是去做奴隶,他们因为信仰上帝,所以会善待我们,不信请看,当年的黑奴,如今不也成为美国的主人了么。”
“无耻之尤。”朱重九终于喊出了声音來,冲着西装老学者破口大骂,然而,那个老学者却微微一笑,“什么叫无耻,这叫输血,你懂不懂,华夏自古缺乏狼的血液,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不得不由异族输入血液和活力。”(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