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后殿。
欢迎伊稚斜到访的国宴如期举行。
宴席开始前,照例先举行了汉室公卿列侯们最爱的角抵戏表演。
所谓角抵戏,民间称为百戏,是多种杂技和原始戏剧的统称。
其起源,可能是自战国中期开始,但有明文记载的角抵戏表演,则是秦二世统治时期。
角抵戏发展到现在,已经形成了包括角力、杂技、戏剧还有射箭等多种项目。
其中有一个项目,无论民间还是皇室,都非常喜爱。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戏剧——蚩尤戏。
蚩尤戏可简可繁。
一两个人能演,一两百人也照样能演。
而且,其所需要的材料很简单。
哪怕是一个贫民,找几个动物的角,就可以开演了。
其规则也很简单。
就是,以角相抵,力气大的获胜。
其剧本更简单,就是重演上古时黄帝与轩辕大战的场面。
这个戏剧,甚至连台词、设定以及背景都没有,全靠演员自我发挥。
即使如此,蚩尤戏也依然是百戏中最受欢迎的项目。
有些列侯公卿,甚至自己本身就是蚩尤戏的高手。
别奇怪。
因为,实际上,蚩尤戏除了是戏剧外,它还是一种竞技运动。
它有裁判来裁定胜负……
这就很符合汉人的口味。
如今,蚩尤戏在关中是仅次于蹴鞠的第二大运动,其排名,甚至高于斗鸡斗狗博戏(下棋)。
观看蚩尤戏,你不需要带脑子。
千万别去理会戏剧表演中的那些夸张做作到了浮夸的表演动作和完全不符合三观、常识、逻辑的故事内容。
因为,蚩尤戏,顾名思义,其主角就是兵主蚩尤。
兵主在汉代的地位非常崇高。
当年,汉高祖刘邦,入主长安,首先就下令,起蚩尤祠,并且,登基后,第一个朝拜和祭祀的神明也是蚩尤。
在汉人的意识里,兵主蚩尤,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神,祂能保佑军队获得胜利,给予战士赐福。
自然而然的,蚩尤戏的内容,也就随之发生变化。
蚩尤的角斗对象和追杀者,从轩辕黄帝,变成西戎鬼方,甚至匈奴、林胡什么的,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现在,呈现在殿中的这场蚩尤戏,就是如此。
几位身材高大的肌肉男,头戴牛角,以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戏剧的故事内容。
随后,几个披头散发,表演蚩尤敌人的演员出现了。
这些人的装扮和形象,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其实是‘匈奴人’或者说是‘夷狄’。
这些演员用非常夸张的肢体语言,讲述着他们是如何在中国大地,胡作非为,肆意妄为,并且洋洋得意,嚣张无比。
与扮演蚩尤的壮汉,则纷纷大喊大叫,似乎在阻止。
最终,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伊稚斜和他的使团成员,看着这蚩尤戏,虽然不懂戏剧的内容,也不知道,这个戏剧表达的意思。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这个戏剧里,汉朝人赤裸裸的表达了他们对匈奴的敌意。
伊稚斜抬起头,看着一脸平和,似乎沉迷在戏剧中的汉朝皇帝,嘴角抽搐了一下。
讲道理的话,此时,他应该站出来,维护匈奴的荣誉——别管匈奴到底有没有荣誉。
但伊稚斜发现,他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
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抗议的底气了……
他甚至都承受不起,汉朝君臣任何一点稍微的不满。
“这就是军臣要将我送来汉朝的缘故罢……”伊稚斜心里想着:“算计的真好啊!”
毫无疑问,使团中,肯定有很多得到了军臣授意的人在。
这些人,必然会时刻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做过什么事情,说过什么话。
这样,即使他能回到匈奴,这些也就将成为他投靠汉朝,出卖匈奴的证据!
这样一来,就算他伊稚斜活着回国,也会失去大量人心。
一个给汉朝皇帝跪下的挛鞮氏,显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单于的。
这个时候,伊稚斜想起了那个被他派人在乌孙边境上杀死的堂弟兀离。
当初,他不就是用着类似的计谋,榨干了兀离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后,毫不犹豫的杀了他,以挑起战争。
伊稚斜曾经听中行说讲过,汉人有句谚语,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伊稚斜如今终于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只是,就算知道,伊稚斜也没有什么办法。
得罪汉朝君臣,万一惹毛了对方,人家有着无数种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自己。
而一言不发,一旦回国,被人传扬出去,立刻就是一辈子的痛脚。
即使是那些最忠诚于他的匈奴贵族,立场也会动摇,更别说那些多数只是在观望,两头下注的家伙了。
匈奴的政治,向来就无比现实。
当年,头曼单于无能昏庸,使匈奴不仅被东胡欺压,甚至就是林胡、卢候、楼烦等部族都敢对匈奴人喝来唤去,像狗一样凌辱。
所以,冒顿单于鸣镝射杀之。
在连单于都不被容许软弱的匈奴,一个胆怯的贵族,不会有人追随。
匈奴人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会臣服在强者的脚下。
就像草原上的狼群。
群狼能容忍狼王残忍、冷酷、无情甚至霸占全部的交配权,但绝对不会接受一头胆小怯懦,毫无担当的狼王。
一旦狼王出现这样的迹象,狼群的反应会非常直接而且迅速——驱逐或者干掉它!
现在,摆在伊稚斜面前的问题,一边是作死,一边是慢性死亡。
这让伊稚斜有些心浮气躁,殿中的戏剧内容和音乐、舞蹈,更是加重了他的这种心理。
于是,在戏剧即将到达高潮,开始角抵前。
伊稚斜唆的一下站起来,直勾勾的看着上首的汉朝皇帝,甚至连外交的礼节也不管了,直接以匈奴语,说道:“皇帝,可是意欲推翻汉匈数十年之和平?”
顿时,殿中一片寂静。
就是那些演员,也很识趣的停下了一切动作。
刘彻自然不懂匈奴语,但,大鸿胪懂。
公孙昆邪立刻上前,将伊稚斜的话,翻译给刘彻。
刘彻听完,挥挥手,让蚩尤戏的演员们下去。
然后,刘彻笑着对伊稚斜道:“右谷蠡王何出此言?朕当然没有那个意思!”
睁眼说瞎话,这可是外交必备技能。
再说,这蚩尤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过三十年,甚至都有匈奴贵族和将军为了快速融入中国,主动担任宫廷蚩尤戏里的敌人角色,供文武百官和皇帝娱乐。
面对刘彻的厚颜无耻,伊稚斜甚至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刘彻却道:“右谷蠡王稍安勿躁,汉匈两国呢,存在着很大的文化差异,朕记得,当年中行说曾与汉使辩论过,汉匈的不同之处,其中就有匈奴俗贱老不养,父子昆仲同庐而居的议论,类似这样的情况,在匈奴,是习俗,但在朕的治下,却是违背人伦法则,天理不容,为天地鬼神共同厌弃之行为……所以,右谷蠡王还请暂息雷霆之怒,或许,右谷蠡王理解错了呢?”
刘彻这话一出口,满殿的汉家大臣,顿时就哄笑起来。
伊稚斜的脸色也变得尴尬无比。
虽然说,匈奴的习俗,确实是贱老不养,除贵族外,其他人,一但老朽,就可以提前去死了。
而父子昆仲,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帐篷里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匈奴人压根就不在乎自己老婆跟自己兄弟通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