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数日子,吴敏夫妇两个即将启程去海澄县迎亲,李鱼却先斩后奏闹了当钱谷师爷这一出,吴敏气得都没有和吴讷同船,跑到沈今竹船上倾诉:
“……我觉得自从正月成亲开始,就诸事不顺,成亲前在晋江老家祖母来金陵城想要和我们姐弟重归于好,你也晓得,我弟弟是个面人脾气,他差点上了这个老婆子的当,我好容易使出了激将之计把他的心拖回来,将老婆子赶回晋江老家,顺顺当当成了婚事,以为嫁给如意郎君,除掉了极品亲戚,就能万事顺遂了,结果被李鱼从背后深深捅了一刀,唉,我开始后悔嫁他了。”
沈今竹点点头,说道:“嗯。”
吴敏猛地将杯盏中的梅子酒一饮而尽,白了好朋友一眼,“就知道嗯,我絮叨了一上午的话,你就说了十几个‘嗯’,能不能说点别的?”
沈今竹点头道,“嗯。”吴敏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今竹赶紧解释道:“我们两个是生死之交了,你家里以前是怎么状况,鸡鸣寺惨案之后,我是心知肚明,所以敢在我面前说你祖母是个‘老婆子’;我目前在家里的处境,你心里也最清楚不过,我也敢在你面前说我继母是‘假道学’,大家同命相怜,彼此相知,你我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用多说什么,你也晓得我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吴讷做事莽撞、李鱼做事不考虑你的感受,他们错了,他们都该死——要不要我去揍他们一顿?放心好了,他们联手都不是我的对手。”
吴敏酒劲上来了,大手一挥,说道:“那好啊,每人卸一条胳膊回来见我。”
沈今竹讪讪道:“真卸啊?”
吴敏自斟自饮,一坛梅子酒见了底,说道:“赶紧去,卸了回来下酒。”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得罪了吴敏的人下场都很惨——谁都没有例外,包括她的亲爹和亲祖父,这两人还在流放之地充军呢,天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沈今竹不敢轻易搀和她的家事,决定明哲保身,说道:“你若是那个铺子不赚钱、那个田庄产出的棉花无人去收要烂在地里,我都可以帮着出谋划策,唯有家事一桩,我是一筹莫展,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完全是把家人都做生意上的对手和伙伴的关系相处,和家人一起时,我的第一原则是保护自己,如何让自己占据主动。但你和弟弟相公在一起时,是想着如何如爱他们、保护他们,所以我的手段和经验对你而言毫无用处啊。”
也就是在吴敏面前,沈今竹才会如此坦然,这两人在童年时就有千里奔金陵的胆识,性子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凉薄到极点,敢爱,更敢恨。
吴敏其实也明知沈今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叹道:“弟弟是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这一点我改变不了什么,吴讷今天都是面人性格,没有什么主见,或许是我的错,这些年把他管的太严了,他习惯大事小事都由我拿主意,所以一遇到怀贤惠,就自乱阵脚,不顾后果的瞎胡闹。等他成家立业,我会慢慢学着放手,他若真有本事,迟早会出人头地,若没本事,泯然众人矣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而相公他——他父母说到底是因我们姐弟的事情而被歹人残杀的,或许从那时我就对他有怜悯之心吧,后来他连中两元,明知我家道中落,夺爵抄家,永无翻身之日,他也执意求娶,我就——唉,我昨天罚他跪搓衣板,他疼的瑟瑟发抖的模样,我偷偷见了,心里并没有报复的痛快之感,反而觉得心疼,那时我才意识道,我已经中意他了,我有些害怕,因为我的母亲当年就是放不下喜欢爹爹的执念而郁郁而终。我一直觉得,爱情对一个女人而言是软肋。”
沈今竹有些意外,问道:“你当年同意李鱼求娶,不是因为爱他吗?”
吴敏呵呵一笑,坦言道:“我点头嫁给他,是因当时他是最适合我的人。我对他做不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但是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很有信心的。爱情不能带来好结局的婚姻关系,合适的人才可以。就好像点心和饭菜,大部分都喜欢吃点心是不是?但是一日三餐是要吃饭菜的,点心倒可有可无了。”
沈今竹竭力理解着吴敏的想法,“所以你今日如此颓废伤心,不是因为弟弟,也不是因为李鱼自作主张,而是发现你自己开始把李鱼当成点心了?”
吴敏一怔,而后点点头,“或许是吧,但不止这些。”
沈今竹一针见血指出,“以前你觉得李鱼既然在你家道中落的情况下诚意求娶,是因把你当点心,但是从这件事开始,你觉得李鱼可能把你当做饭菜了,因为他没有和商量,就私自决定了这么大的决定,跑去给孙大人当钱谷师爷。你觉得两人的感情不对等,觉得不安,怕走你母亲的老路?”
吴敏点头道:“对。”
沈今竹问道:“这样就是你不对了,凭什么你可以把他当饭菜,他就不能把你当饭菜,你把她当点心,他就一定也要把你放在同等位置呢?”
吴敏敲了敲桌面,一记眼刀杀过去,说道:“喂,你注意一下立场好不好?你站在李鱼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结义兄弟对不起了,你妻子杀伤力太强大,我不能得罪她。沈今竹立刻表明了立场,“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啦,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你冷静冷静,让感情重新回到把李鱼当成饭菜的位置,这样你们就是对等关系,谁都不会伤害谁啦,皆大欢喜。”
吴敏无奈摇头道:“如果感情是可以控制的,那就不能称之为感情了啊。”
沈今竹绞尽脑汁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将饭菜和点心分开呢?你和李鱼彼此都是对方的点心,而是对方的饭菜。死生契阔,与此成说的结果不一定是分手收场,也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欢喜结局啊。”
吴敏说道:“我是从一滩烂泥的家庭中走出来,你觉得我会相信自己有这种完美的结局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的。”
“我——我怎样啊?”沈今竹有些心虚,莫非她和徐枫的心照不宣的决定吴敏已经全看出来了?
明明大家都晓得了好吧!就是为了名誉和各种顾虑,无人敢点破而已,吴敏说道:“我佩服你的勇气,也祝福你能得偿所愿,但是做不到你这样。”
吴敏打开一坛梅子酒,继续开怀痛饮,说道:“等今日一场大醉,我就会努力回到把李鱼当饭菜的感情里,我已经习惯占据掌控主导地位了,这种举棋不定的状态让我没有安全感。”
吴敏的手开始发抖,已经醉的拿不稳酒壶了,沈今竹接过锡壶,替她斟满了酒,说道:“其实也有其他方法的,就是你自身变得足够强大,当你身为猛虎,既能抵御危险、和其他猛兽争食,也能有轻嗅蔷薇的柔情。”
吴敏喃喃道:“猛虎嗅蔷薇吗?”
沈今竹点头说道:“是啊,一只藤箩会害怕树倒了,她会没有栖身之处,但是如果她是一棵树呢?树倒了,她照样可以挺立活在世上;一只兔子和狼在一起,狼没了,或者狼反过来要吃她,她毫无招架之力,受尽欺凌,但是如果她是一只虎呢?付出柔情的结局或许可能不如人意,可是她已经是老虎了,在山林中轻嗅蔷薇,哪怕是被蔷薇的刺蛰伤了,也就是伤心咆哮几天就好了呀。”
吴敏醉的趴在炕几上的熏笼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当一只母老虎?”
沈今竹说道:“对啊,世人总是要求女人温顺小鸟依人,连女人对自己人生最美好的设想也是小鸟依人过一辈子,无人倡导女人独立自强,做一只可以和男人一样啸傲山林的老虎,所以女人视丈夫为天,丈夫变脸,天就榻了。”
吴敏干脆醉倒在罗汉床上捶床大笑道:“你说的对!从此以后我吴敏要当一只母老虎,痛痛快快的爱着李鱼,把他当甜点,也当饭菜,他若是敢负心,我就——我就活撕了他!”
吴敏喝的伶仃大醉,沈今竹不会说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终将知道你的好”之类的心灵鸡汤来安慰人,她只会熬一锅心灵□□、寻找一种“残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沈今竹此行去海澄,恰好和走马上任的孙秀和去海澄迎亲的吴讷同行,孙秀船上的沈义斐和李鱼犹如两根定海神针似的,吴敏又和李鱼怄气,一路和沈今竹同起同卧,护送聘礼的瞻园亲兵足足装了两艘小型的战船,所以沈今竹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
但是快船上沈二爷和朱氏忧心忡忡,自从沈今竹揭发了友善邻居的真面目,沈二爷夫妇震惊不已,尤其是朱氏,当场眩晕的倒在椅子上,被婆子掐了人中才醒过来。沈二爷问沈今竹是如何得知的,沈今竹说是隆恩店时璎珞无意中听见些风言风语,告诉了她,她半信半疑,回家乘着得空,亲自拿着望远镜查看,结果就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了。
沈二爷夫妇怒火攻心,大叫邻居无耻,明知自己是娼家,还巴巴上门熟络关系,倒是忘记了沈今竹“非礼勿视”。至于沈今竹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这对夫妇没好意思追问,他们相信长女不会无缘无故瞎编出这种话,沈二爷当即命管家去不远处的八府塘把三弟叫过来有事商量。
沈三爷不明所以,还以为沈今竹和家人又吵闹起来,请他过去当和事老呢,一路上准备了一匣子劝慰的话,当进门,就见到二哥一家在打包收拾行李,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去了二哥书房,二哥气得吹胡子瞪眼,问他知不知道隔壁邻居的底细。
沈家三兄弟,只有沈三爷留在商道,也只有他因生意关系经常出入各种声色犬马的场所,秦淮河那个河楼的红牌姑娘他是如数家珍,但是沈三爷不好半开门这种私娼,真的不知道二哥与娼家为邻。他知道二哥是做官的,爱惜羽毛,平日里一本正经,不沾尘埃,讲究什么孟母三迁之类的,于是说道:
“二哥别着急,你们先搬去我的拂柳山庄住下。我去暗中查一查这家半开门的底细,若后台极硬,背景深厚的,那没法子,我帮二哥另寻一座好宅子住下。若是好说话、没有什么根基的,我可以半利半逼的叫她们搬家,还遗贵井一片清净之地,免得搬来搬去的麻烦,毕竟在孝期不好搬家动土。”
沈三爷话音刚落,屏风后面坐着的朱氏就说道:“麻烦三小叔帮我们另寻房子吧,不管邻居有没有后台,我都不想在这里继续住了——你几个侄儿侄女男未婚、女未嫁的,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沈三爷看了看二哥,沈二哥点点头,他觉得妻子说的话有理。沈三爷对着屏风拱了拱手,说道:“此事倒也不麻烦,我去托付几个信得过的牙人们帮忙就行了,那么现在这个房子是卖还是租?不过既然知道了这房子邻居是白开门,我也不能瞒着牙人,都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估计这房子也卖租不了好价钱,到时候贱卖了,哥嫂可舍得?”
富贵窝里长大的,沈二爷从小就不知道缺钱是啥滋味,当即就说道:“无妨的,只要价格不低的离谱,贱就贱一点吧。”
朱氏女德班上多了,倡导勤俭,听说要贱卖,心下有些不舍的,头一次和丈夫唱了对台戏,说道:“这样啊,如果价格太低了,就留一家人看房子——那半开门难道会长长久久的在隔壁住下去?”
沈三爷坦言道:“这个嘛,愚弟也不甚明白,需要问问牙人和懂行的人。哥嫂先搬到拂柳山庄住下,一切从长计议。”
沈二爷说了明日举家启程去海澄县的打算,屏风后面的朱氏叹道:“多亏了今竹这孩子消息灵通,否则我们还会被一直蒙在鼓里头,被人耻笑而不自知,这次海澄之行,也是她在张罗着。”这下不想走也要走了,避开金陵躲一躲羞也好,太丢人!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三爷闻言,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比方才听到二房与私娼为邻还要吃惊,安抚好了哥嫂,沈三爷找了侄女说话,开门见山问道:“这些风言风语,恐怕是你自己听见的吧?”
沈今竹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三叔您,没错,此事和璎珞无关,是曹核知晓了这些消息,悄悄提醒我的。我若和父母说实话,他们势必会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或者瞎猜疑一些事情,所以我就说了谎。”
沈三爷说道:“二哥二嫂的态度好像有些变化了,他们要和你去海澄县,这就是个冰释前嫌的契机,你好好和他们相处,有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你能忍则忍,忍不了,也不能撕破脸,否则无论你是否对错,外人都会说你的不是,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任凭是一国之君也莫奈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