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中,仿佛有无数的光影晃动,旧时的多少人来了又去,全都是熟悉的面孔,路珩稍稍有点恍惚,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不用你管,我要揍他!他是小偷,他偷我的东西!”
路珩被这个声音激的全身一颤,猛然向前方看去,只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指着另一个衣服破烂的孩子,大声叫着:“他偷我饼!”
路珩忍不住脱口道:“别再这样说了,他没有!你会后悔的!”
一句话说出来,他的头脑中好像突然掠过一阵清明,顿时恢复了理智。路珩意识到女鬼居然敢用他心中的隐痛来迷惑人,眼中带出怒意,倏地屈指一弹,一朵清净莲花在半空之中徐徐盛开,莲台净世,转瞬间,往事烟尘散尽。
这个地方果然有古怪,不过见惯了大场面,环境越是危险,路珩反倒越是淡定,他很快压下怒气,眸中残存的温柔伤感迅速化成冷然,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见没有人应声,冷然一笑。
大殿中数级玉阶直通香案,香案上供着牌位。路珩走到最上面,拿起香案上的灵位,轻声念道:“绿——鬓?‘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寓意太悲且晦气——这名字不好。”
他拿着人家的牌位挑三拣四,上来就说名字不好也就罢了,说完之后竟然直接松手,牌位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灵位前供奉的香炉大概已经有好几百年没人上过香了,上面落着很多灰尘,随着路珩摔坏了牌位,香炉轰地一下就炸开了,碎片劈头盖脸地向他砸了过去。
路珩抬臂在脸前一挡,碎片落地,珠光下他白色衬衣的衣摆轻闪,一道符箓已经向着大殿的西北角挥了出去,
“你!”
那个位置先出一道女子身影,华服珠冠,正是他们见过的那个女鬼本体。这一回凌乱的发丝都被高高盘起,露出下面的真容,她的容貌很美,但脸色却是青白的,正在又是愤恨又是畏惧地盯着路珩。
她的敌意造不成任何伤害,路珩淡淡地说:“绿鬓,你给我找了很多麻烦。”
他的手抬起,屈指一抓,从绿鬓身上汹涌而来的戾气一敛,转眼消失。
绿鬓在这里封禁数百年,虽然不能出去,但她心中有怨恨,又借助极阴之地的风水便利,修为突飞猛进,本体在墓中徘徊,但一旦捕捉到附近有新死鬼的怨恨,立刻渗入自己的意识进行操控,简直觉得天底下都没有对手了,却万万料想不到,路珩来了之后,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破了她的幻术,砸了她的灵位。
绿鬓的身影忽聚忽散:“你是怎么做到的?这、这不可能!”
路珩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应该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时间不多,耐心也有限,你听好了,告诉我这双面坟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要害乔家的人,快点说。如果不说,我就毁了你的尸骨,烧了你的祭庙,让你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也见不到你的情人!”
他说出问题的时候,绿鬓原本还一脸的抗拒,直到听见了最后一句脸色才变了,失声尖叫道:“你说什么!什么情人?!”
路珩冲着侧面的红漆柱子扬了扬下巴,上面用金笔写着建殿者的名字,是越安殿大学士文子清。
绿鬓顺着他的示意看了见了那个名字,迅速地说:“那不是我的情人,那是我的仇人!”
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流露出浓重的恨意,这祭庙跟她魂魄相连,竟然也随着绿鬓的情绪晃动起来,仿佛马上就要倒塌。
路珩稳如泰山,好像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一样,他观察着绿鬓的表情,说道:“是吗?我本来以为他给你建庙是为了缅怀,现在看来,我猜错了。”
绿鬓冷冷地说:“没错,你猜错了。我青楼卖笑为生,身份低贱,何德何能让大学士为我建坟?恨只恨我当时不自量力,看不清这一点罢了。”
“纤纤垂素玉,掠鬓春云绿”,路珩说绿鬓寓意不祥,可是在当时的青楼里,如果不是风姿绝代,歌舞双全,谁又敢叫这个名字?被人说上一句名不副实就太失颜面了。
当时绿鬓艳名远扬,虽然不是青楼头牌,却也有无数公子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但那些人她都不喜欢,唯独那位当朝丞相家的文公子让她一见倾心,从此日日相会,花前月下来相守,也不必再过倚门卖笑的日子。
听起来似乎是李益跟霍小玉故事的翻版,但绿鬓比霍小玉清醒,也比她幸运,她从来就没盼着文子清能够娶自己过门,从不要求,只是安静地相伴。
其实爱情中,一个名分在乎就重要,不在乎就不重要,他是清贵世家,绝对容不下青楼妓女,但只要绿鬓知道,他们相伴的这一刻是爱着的,那就好了,即使以后分开,也可以互相道一句愿君安好。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这些事情她不在乎,文子清反倒非常在乎,他背着绿鬓,一个人默默扛住了家族的压力,终于征得家里的允许,娶她为妻。这份情她没说过一个谢字,但是认真地记在心里,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对他好。
两人成婚三年,举案齐眉,恩爱异常,只是未有子嗣。因为绿鬓到底出身不好,又凑巧和皇上的爱女兴悦公主长得很像,因此很少出门。
路珩听到一半,忽然抬头,察觉到身边又是一阵白雾弥漫。
第167章 小哭包是朵霸王花(二
路珩眉心一凝, 却发现倒不是绿鬓再次偷窥到了他的心魔搞鬼,而是这个姑娘肯定是想到了往事中什么不堪回首的地方, 情绪失控。
他拂袖, 白雾一散,绿鬓恍然失神,路珩问道:“然后呢?他辜负你了?”
路珩猜测绿鬓一定要说文子清过去就喜欢兴悦公主, 求之不得,然后把她当成了替代品,虽然故事凄惨缠绵,但惜之俗套,他也就有些懒得听, 没想到绿鬓却摇了摇头。
他眉梢一扬:“哦,不是吗?”
绿鬓苦笑道:“我和兴悦公主长得像, 是因为我们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 我娘就是当时贵妃,她假扮处子入宫,获得盛宠,却没想到被她抛弃的长女竟然会加入丞相府, 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大家这才知道了一切,都非常震惊。”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贵妃本来想杀我,子清力保, 我侥幸逃得一命,从此假装身体不好, 足不出户,只是一心一意地在家里操持家务,外面都盛传文子清不单娶了个妓女,还是个病秧子,对他多有嘲笑,但是他对我依然如故。直到崇德九年,岳将军叛乱,京都大乱,很多人都逃跑了。普通百姓也还好,皇室和重臣家眷却是叛军重点搜查的对象,我在家中等着子清送完婆母再来与我一同离开,然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但那恨意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淡漠,反倒一点点堆叠在胸口,刻下经年日久的烙印,时时刻刻让人感到窒息。
这个祭庙金碧辉煌,尤其是四根柱子依旧如新,但绿鬓却觉得那红色亮的刺眼,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慢慢地说:“然后他来了,身边还带着兴悦公主,他灌了我麻痹身体的药。我朝皇室公主,从出生以来手腕上便用药水画以兰花型的图案,绘兰的手法独特,正是文家不传之秘,是他亲手为我一笔笔画上,把我留在那里,把兴悦……带走了。”
路珩的表情有点奇怪,道:“他想让你替兴悦死?”
绿鬓没有回答他。
这么多年独自被关在这里,她以为她的心已经被仇恨填满了,这仇恨梗在心头,硌的人生疼,同时却又将所有的怀恋与悲伤阻挡在了外面,鬼是不会流眼泪的,她也以为自己忘记了什么是悲伤。
可是在重新与人提起时,绿鬓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哀恸,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就像是这柱子上的红漆一样,待在封闭的空间里,没有半点褪色。
柔软的笔锋在如同凝脂的肌肤上绘出兰花,想想应该是很风雅的画面,可惜并非闺房之乐,而是暗藏杀机。
那一笔笔下去,就好像一刀刀的凌迟,让她全身的血肉剥离,露出白骨,与白骨中间一颗碎裂的心。
从此之后,她就是个怨鬼了。
变成鬼也好,因为活着实在是太苦了。
鬼的去处是阴间,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都需要有很多很多的仇恨,有很多很多的不甘心。她生来贫贱,每日努力讨好父亲,做零活贴补家用,最后还是被卖到了青楼里,倚门卖笑的营生,任是谁都可以践踏唾弃,欺骗羞辱,绿鬓本来早已习惯了